墨子人格精神的思想淵源
作者:劉麗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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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對墨子人格精神的研究,學術界側重於墨子人格特徵的研究,沒有考察墨子人格精神的思想淵源,缺乏歷史依據。墨子的人格精神是出自於多元化的思想基礎:其源于堯舜禹之道、源於清廟之守、源于地域文化、源於實踐而獨創,通過探究墨子人格精神的多元化思想淵源,為墨子人格精神提供歷史依據,以解決學術界對墨子人格精神歷史根源的盲區。
關鍵字:人格精神 墨子 思想淵源
先秦時期墨家學派的創始人墨子以吃苦耐勞、熱心救世的三代聖王作為榜樣,並在實踐中形成了兼愛天下的胸懷、匡時救世的俠義風範、言信行果的務實作風等獨特的人格魅力。墨子人格精神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,其人格似涓涓溪流,千年流轉不息,有著恒久的超越時空的生命力。在風雲激蕩的近代中國,國家的前途茫然、命運未蔔,為了救亡圖存,其間的領袖人物均認識必須與人格的重塑、國民的覺悟相結合,正是基於這種喚醒國民人格精神和救國救民的需要,他們找到了墨子這一光輝的人格典範,作為重塑國民人格的榜樣。
當時許多學者重新弘揚墨子人格精神的價值,以墨子為典範,想以墨學來拯救處於危難中的中國。現代學者們結合現代社會發掘墨子的思想精髓,使其呈現出了新的活力。本文以人格精神為視角,探究墨子人格精神的思想淵源,為其人格提供歷史依據,以解決學術界對墨子人格精神歷史根源的盲點。
一、人格與人格精神
我國傳統文化認為,人的精神價值表現為人格,人格則是人的生命精神價值的實現。因此,人格往往與精神聯繫在一起。所謂人格精神,是指人的精髓、核心、本質、內在的靈魂和安身立命之處,既體現人對宇宙、生命的認知,也體現人所追求的理想生活,同時還表現在人的社會實踐以及其人格。魯訊曾感歎“人是要一點精神的”。在這裏,精神往往是一種理念,是一種信仰,是一種品格,並且帶有積極、肯定的意味。當一個人不僅關注自身生存,而且還能夠關注他人的生存、關注世界時,他的精神是高貴的。因此,人格精神是主體範疇的人的具體個性、道德準則和道德規範等方面在其身上的凝結,它使人有著充實的內容和飽滿的生命力。
人格的功用和意義正是在於“給人們的自覺意識樹立一個目標,使人們在人格修養上向著好的方向、向著完善人格的方向努力。”[1]墨子人格精神不僅是真與善的和諧統一,而且是在較高層次的人格理念指導下的人格模式,它對於社會成員的人格塑造起著尺規和導向的作用,是做人的方向和標準,體現著人生追求和價值取向。因此,墨子人格精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筆寶貴財富。
任何理論的出現都是適應時代的需要而產生的,總有一種外在的背景淵源承載著這種理論的產生、變化和發展。此外,任何思想家的思想常常受制於那個時代的一般知識水準和思想狀況,並與思想者本人的出身、經歷有著密切的關係。為此,必須考察墨子的生平和生活的時代背景。
二、墨子生活的時代背景與生平
春秋戰國時期,既是中國古代史上新舊交替的時期,也是一個充滿了變革與動盪的時期,而且還是中國文化繁榮、思想活躍的黃金時期。
周在滅商以後,形成了一個相對統一的王國。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”(《詩•北山》)周天子實行世襲制和分封制,按血緣關係為王族成員分配爵位和官職,讓他們協助管理政務,大封諸侯,賞其民,賜其土,形成了眾多的諸侯國,使他們“以藩屏周”。這樣一來,周天子對各諸侯國有相對的控制權,各諸侯國對周天子有服從的義務。當時,人們的心目中,周天子受命于天,王權神授,是全國的中心,周天子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地位。但是,到了春秋末戰國初期,隨著生產力的發展,私有土地開始出現,促進了私人工商業的發展,最終動搖了原來王有形式的奴隸制土地制度。
由於舊經濟制度的變革,從而導致了政治領域中的大亂:周朝王室衰微,周天子的權威一落千丈,各諸侯國不再聽命于周天子。相反,各諸侯國卻各自紛紛割地稱雄,互相征戰,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,統治權力轉移頻繁,戰亂殘酷異常,甚至出現了“易子而食,析骸而飲之”(《公羊傳•宣公十五年》)的現象。當時社會物資匱乏,統治者卻奢侈浪費、橫徵暴斂,使老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。總之,“周之子孫日失其序”(《春秋左傳•魯隱公十一年》),以周天子為“天下之大宗”的宗法等級政治體系四分五裂,出現了“禮崩樂壞”的亂世局面。
隨著社會變革的深入,社會各方面也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:農業、手工業、商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,私營工商業、家庭手工業已經和官營工商業並駕齊驅,工官逐漸失去了原有的職位,工奴也逐漸得到解放,原來由官府、宗族控制的工商業者轉化為獨立的手工業者;專門從事學術文化的知識份子,即“士”階層的形成。其範圍不斷擴大,“士的崛起有兩種類型,原屬王官的知識階層下移和原為下層士人的上升”[2];私塾的出現,使“學在官府”的格局被打破。由於政治、經濟、文化領域裏的新觀念、新理論不斷產生,儒、墨、道、法、兵等諸子蜂起,從而揭開了“百家爭鳴”的序幕,以儒墨兩家影響最大,正是所謂“世之顯學,儒墨也”。
墨子,名翟,出身平民階層,生活於春秋戰國之際,宋國人(一說魯國人),自稱“北方之鄙人”(《呂氏春秋•愛類》),人稱“布衣之士”(《呂氏春秋•博志》)和“賤人”(《渚宮舊事》)。墨子是個手工技藝精湛的工匠,他曾作過宋國大夫,與魯國、宋國有著比較深的淵源。
墨子是一位享有盛名的平民思想家,是由庶民上升而成的士。面對禮崩樂壞,社會失序,博學多才的墨子創立了墨家學派。他把興邦治國、救世濟民作為最高目標,提出自己的主張,意圖整合失序的社會,探索新的出路,以構建“兼相愛,交相利”的理想社會。為此,墨子廣收門徒,親信弟子達數百人之多,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墨家學派。
由於墨子出身平民,又因時代環境的影響,最終使他成為平民的代言人。因而,墨子深知平民階層的意願。歷史一再證明,平民的基本要求非常簡單:一是希望有一個安定的社會環境,這有利於他們安心地從事生產;二是保護他們的勞動成果,這是他們生存和維持生產的必要條件。然而,這兩個基本要求卻難以實現。春秋戰國時期,民眾不僅飽受戰爭之苦,而且還承受統治者奢侈淫逸生活所帶來的重負。面對動盪的社會、苦難的民眾,墨子學說自然而然地傾向于維護平民階層的利益。
對社會和人類進行反思後,墨子深刻地認識到,社會秩序的合理運行,在於個人人格的自我完善。這種人格的自我完善,既是人類社會秩序合理運行的樞紐,又是社會制度穩固的保證。為此,墨子以匡救時弊、興國安民為己任,著書立說,積極奔走、周旋於列國之間,宣傳並親身實踐自己的政治主張。墨子對現實生活給予積極關注與思考,映現出鮮明的憂患意識、入世風骨及救世精神,展現了墨子那種新興士人崇高而又獨特的人格品位。正如馮天瑜先生所說:“春秋以降,禮崩樂壞的社會變動,使士大夫從沉重的宗法枷鎖中解脫出來,他們不再像巫史那樣全然依附王室,而贏得了相對人格的獨立”。[3]
三、墨子人格精神的思想源淵
任何一種思想體系都跟前人的思想有一定的聯繫,都是利用前人所提供的思想資料,從而表現出思想上的繼承性,墨子的思想也不例外。墨子雖出生于工匠家庭,但自幼聰慧好學,遍讀百國春秋,墨子思想的形成,也有其深刻的思想淵源。探尋墨子思想的淵源,便於我們更好地把握其人格精神的實質和精華。《莊子•天下》說墨子“好學而博”,墨子人格精神的淵源具有多元性並不稀奇。
首先,堯舜禹之道。墨子喜稱堯舜禹湯文武等古之聖王,《墨子》書中提到堯舜禹湯文武14次,禹湯文武9次,文王8次。“古者聖王之事”即聖王之傳說,墨子在構建其思想體系時,言必稱“三代”,動不離“聖王”,用商周典籍與傳說來論證自己的觀點。《墨子•貴義》:“凡言凡動,合于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;凡言凡動,合于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舍之。” 墨子以是否符合三代聖王之道為準繩。所以,墨子把古代聖王樹為推崇的典範,通過托古者聖王之事,借堯舜禹湯文武聖王之道,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,為墨子人格精神的創立賦予了傳統的權威。
《韓非子•顯學》篇記載:“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,皆自謂真堯舜。”《史記•太史公自序》記載,司馬談在《論六家要旨》中指出:“墨者亦尚堯舜道,言其德行,曰:堂高三尺,士階三等,茅茨不翦,采椽不刮;食土簋,啜土刑,糲梁之食,藜藿之羹;夏日葛衣,冬日鹿裘。其送死,桐棺三寸,舉音不盡其哀,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。使天下法若此,則尊卑無別也。”這些史料說明韓非和司馬談都認為墨子思想源於堯舜,並受堯舜的影響。墨子學堯舜之道,以堯舜為楷模,體現了勞身苦心、犧牲自我,言行一致,熱誠救世的崇高精神。
源于夏禹說,在學術界很有影響,《墨子》書中所提禹者多達56次。孔子推崇周公,墨子標新立異,效法傳說中的夏禹比周公更古老。《莊子•天下》記載墨子對大禹的禮拜和信服,其中說:“墨子稱道曰:‘昔者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……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……禹大聖也,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’使後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為衣,以跂踽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為極。曰:‘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’”《淮南子•要略》也記載:“墨子……背周道而用夏政。禹之時天下大水,禹身執耒鍤,以為民先……故節財薄葬閑服生焉。”與此同時,《墨子》一書中對禹的讚美較多:“愛人利人以得福者,禹湯文武是也。”
(《墨子•法儀》)“昔三代聖王禹湯文武,此順天意而得賞也”(《墨子•天志上》)等等,這些史料說明了莊子和《淮南子》都認為墨子思想源于夏禹,夏禹嚴于自律、節儉勤勉,墨子用夏政,這正符合了小生產者為人處事的要求。因此,墨子自苦為義的品質和大禹思想確有相承性。同時,墨子效仿大禹吃苦耐勞、熱心救世的作風,說明了墨子更注重學大禹之精神,學大禹以天下為己任,只講奉獻不講享受,體現了自苦為極的精神。墨子這種為天下興利除害、施予天下博大之愛的人格與大禹精神是一脈相承的。
其次,源於清廟之守。墨子人格精神的內涵與儀禮之學有密切聯繫。《呂氏春秋•當染》中曾經記載了一則故事,說:“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,桓王使史角往,惠公止之,其後在於魯,墨子學焉。”《漢書•藝文志》稱,“墨家者流,蓋出於清廟之守”。汪中《述學》謂:“墨學本于巫、史,《呂覽》:“墨子學于史角之後。”“史角”、“清廟之守”都是指古代執掌郊祀之禮者,即祝史。商周時期,人人崇拜上天、注重祭祀鬼神,那麼,墨子思想受到商周占統治地位的上帝、鬼神觀的影響就不足為奇。總之,“清廟之守”的尚儉節用、崇祀尊鬼等學說都給墨子的人格精神提供了理論基礎,尤其是尊天事鬼的思想,成為墨子人格精神中的終極依據。
再次,淵于地域文化。不同的地域文化形成不同人群的不同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。[4]地域特徵對墨子的人格精神也有著很大影響,使其人格精神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點。墨家學派的興起,是以墨子為中心,在其講學、遊仕過程中形成、發展起來的。據孫詒讓考證,墨子“平生足跡所及,則嘗北之齊,西使衛,又屢游楚,前至鄭,後客魯陽,複欲適越而未果”[5]。
墨子活動的大致範圍是:以宋為中心,東北至齊,西北至衛與鄭,東南至越,西南至楚。所以,墨學的最初興起是在魯、宋一帶,後來才向四方傳播和流布。《史記•孟子荀卿列傳》雲:墨翟“宋之大夫”,《漢書•藝文志》也寫到:墨翟“宋大夫”,清朝學者俞正燮說:“墨者,宋君臣之學也”。這些史料說明,墨子曾在宋國為官,其活動中心是在宋國,這意味著,墨子的人格精神深受地域文化尤其是宋文化的薰陶而形成的。
宋國地處黃河下游地區,在上古的文化區域中,屬於東夷文化的區域。宋國原是商王紂之兄微子啟的封地,國內保存了殷商的不少風俗,這地區居住著殷商、虞夏等族的後人。在宗法關係很強的上古時代,宋國的習俗通過家庭、家族的途徑影響了墨子。《禮記•表記》記載:“殷人尊神,率民以事神,先鬼而後禮。”殷人特別注重天神、鬼神的信仰,類似後世所謂 “神道設教” 的思想,用以輔助政治的不足。
故此,劉師培指出:“宋承殷人事鬼之俗,民習於愚,故墨子尊天明鬼之說得而中之,墨家節用薄葬之說由此起。”[6]馮友蘭也認為,“宋人以愚著稱”[7]。因此,墨子的損己救世,以自苦為義,摩頂放踵利天下的行為,在一般人看來是愚,然而,這正是宋人代代遺傳的性格。因此,只有在宋國這樣的歷史傳統和文化環境下才能產生墨子獨特的性格。
而且,宋國在春秋戰國之際是一個小國、弱國,又處在楚晉爭霸的必經之地。由於戰爭不斷,這使宋國的生產荒廢,民不聊生,所以宋人特別渴望和平。宋國這種民俗與民風造就了墨子強本節用的主張,和平非攻的思想。《莊子•天下篇》描繪墨家學派的特點時說到:“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以繩墨自矯……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……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……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”從這裏可以看出,墨子那種質樸堅忍的作風與宋地域文化是相近的。
最後,淵於實踐而獨創。墨子早年曾學習儒家學說,此點前人有明確記載。《淮南子•要略》說:“墨子學儒者之業,受孔子之術。”後來墨子因儒學、周禮“煩擾而不悅,厚葬靡財而貧民,久服傷生而害事”,終於“背周道而用夏政”(《淮南子•要略》)。墨子目睹了諸侯爭霸,人民飽受戰亂之苦,王官貴族奢侈揮霍、荒淫作樂的現實。面對現實,墨子積極參加社會生產實踐活動,廣泛接觸平民,深知勞動人民生活的艱難。在此過程中,墨子以小生產勞動者的立場來衡量、判斷、肯定或否定當時的社會生活現象,宣傳自己的學說和主張。葛兆光這樣評價:“墨子一系則屬於十分堅定的現世實用主義,他們有一種極為實用的思路,為了‘富裕’、‘繁庶’、‘安定’,為了消除三大憂患,那種理想中的形式主義的繁文縟節可以取消,一切圍繞著實際社會的現實問題展開思索,……他把思考的基礎放在現世的合理性上。”[8]
墨子非常關注人的生存問題,他根據社會生產實踐和自己的人生經驗,提出了“尚力”和“強”的觀點,指出“人與此異者也,賴其力者生,不賴其力者不生”(《墨子•非樂上》),他認為,動物的生存依據它們的本能,人的生存在於主觀努力或能動的實踐活動。墨子還否定了“天命”論,“執有命者之言,不可不非,此天下之大害也”(《墨子•非儒下》)。
在墨子看來,聽天由命,必使國貧民弱,此為天下大害。墨子指出,作為主體的人,應當反對聽天由命的怠倦情緒,要努力從事實踐活動,必須做到“強”。這些思想都與墨子親身的生活實踐有著密切的聯繫。因此,這些實踐活動構成墨子思想源泉的一部分,對其人格的形成產生了積極的作用,為墨子人格中言信行果的踐行精神打下基礎。
清朝人汪中指出:“墨子者蓋學焉而自為其道也……則謂墨子自製者是也。”[9]他認為,墨子未嘗“援人以重”,墨學自成一家,墨子思想是墨子獨創的。方授楚也認為:“墨學由墨子時代、環境、出身,及個性所決定而非墨子以前所有,……墨學乃以前所無,由一人宣導而成,誠所謂‘開山祖師’。其偉大何如!”[10]
由此可見,墨子站在平民階層的立場上,通過吸收古代典籍的精華,借鑒古代聖王堯舜禹的思想,從而形成獨特的墨子人格精神。墨子人格精神的形成,標誌著一個認識自我而立德、立言、立功的新型人格的出現。墨子的人格精神,既符合時代需要,又超越時代人格的內涵,為平民階層提供了一種立身處世的新的價值取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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