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14-1.jpg 

神農之言為墨學流變考

作者:太平道
http://www.xinmojia.com/view.php?tid=14&cid=16

 

神農之言所維護的與墨學一樣為庶民階級,其理想使天下人平等富足亦與墨學同,而許子更激進要將墨家內部的生活方式推廣至全天下,無論許犯、許行是否為一人,神農之言源淵於墨學,為墨學之流變則無疑。

《漢書藝文志》雲:農家者流,蓋出於農稷之官。 播百穀,勤耕桑,以足衣食。 故八政,一曰食,二曰貨。 孔子曰:「所重民食。」此其所長也。 及鄙者為之,以為無所事聖王,欲使君民並耕,誖上、下之序。 但農家出於農稷之官只是班氏說法,其不足據。 農家典籍首列《神農》二十篇,已佚。 先秦農書保存得較為完整的是《呂氏春秋》中的《上農》《任地》《辯土》《審時》四篇,當中論及以土地束縛農民,使之純樸而易治,這是教統治者如何控制農民,如蒙文通先生所說這屬法家的技術派,從《呂氏春秋》中四篇家書可知,此派尊崇后稷,后稷名棄,傳說為周之祖先。 《呂氏春秋》此四篇農書很可能採於以后稷命名的官方農書。

另一派農家,則是主張君民並而食,與墨子一樣非毀禮樂,反對剝削,敵視貴族的等級制度及寄生生活。 此派尊崇神農,宣揚神農之言。 神農之言先秦典籍多有提及,可見神農之言在當時影響之大。 在此派代表庶民的農家人物中,有留下名字的只有許行及其弟子陳辛陳相。 其記載於《孟子滕文公》。 神農之言的作者,此篇亦留給我們非常重要的線索。 當中稱“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”,神農之名首見於《孟子》(屍佼及商鞅年代雖早於孟子,但其書《尸子》及《商君書》為後人收輯,其書參雜戰國中後期內容,此二書不及《孟子》可信)。 可見神農之言極可能創於許行。

許行楚國人,聞滕君行仁政,自至楚滕,與幾十弟子, “皆衣褐,捆屨織蓆以為食”,許行與弟子都自食其力,儘管有弟子幾十人,但依然與弟子一起勞動,過著墨家式的生活。 《莊子天下》亦稱後世墨者“裘褐為衣,跂蹻為服,日夜不休, 以自苦為極者”。 而陳相陳辛兄弟遇許子皆放棄曾師從的儒學隨許子學習其學說,也可見許子有著如墨子一樣的人格魅力。 孟子去滕,陳相與孟子展開過一場辯論。 記於《孟子滕文公上》。

許行之言曰:“滕君則誠賢君也,雖然,未聞道也。賢者與民並耕而食,饔飧而治。今也滕有倉廩府庫,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,惡得賢?”許子反對貴族的不勞而獲,反對當時貴族的寄生生活,許子完全站在勞動者那一邊反對極不公平的分配,主張統治階層亦要對參與勞動,批判統治階層以“勞心”為藉口不勞而獲。 而且許子言不參與勞動而得所獲者不能稱為賢者。 這是許子學說和主旨,但許子也不一定認為統治階層一定要與百姓從事一樣多的勞動,只是要統治者帶頭勞動,在管治之餘亦要參與勞動。

有學者認為許子之道主張人人都參與體力勞動才能得到所獲,其實許子只想統治階層盡可能參與勞動,並非主要統治者要參與與百姓同等量的勞動,且從觀各典籍所記的神農之言,如稱神農“並耕而王”,可見許子是希望統治者可以在勞動階層中選出。 這與墨子思想一樣,墨子與所有弟子都參與勞動,禽滑厘想學墨子的兵法,還服了三年勞役。 “禽滑厘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黎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欲”(《墨子備梯》)。 師從墨子修墨學都要參與勞動,有成就者推薦去各國從政,墨子也希望從政者可以從勞動者中提撥。

但許子相比墨子更為激進。 許子與弟子也編織草鞋席子交換帽子耕具等物品,又言自織冠“害於耕(耽誤農事)”,陳相亦言“百工之事,固不可耕且為也。”許子亦承認商品交換,承認社會分工,而孟子在《滕文公上》對許子的譏諷,顯得強辭奪理,玩弄文字。
錢穆先生認為許行就是《呂氏春秋當染篇》所載學於禽滑厘(《呂覽》寫作禽滑康)的許犯。 認為許子名犯字行。 又認為:“許行之言曰:“滕有倉廩府庫,是厲民而以自養也,”此墨子非禮毀樂之緒論也。並耕之說,蓋自兼愛蛻變而來。

則許行之為墨徒,信矣。”(詳見《先秦諸子系年許行考》)許子楚國人,《墨子》所記墨子最後活動於楚國魯陽,阻止魯陽文君攻鄭後再無墨子活動記載,錢穆先生認為墨子逝世於魯陽,今河南魯山縣(戰國時魯陽)有墨子隱居遺蹟的墨隱寺、墨子洞等,晉道人葛洪所著《神仙傳》中所記墨子八十二歲隨赤松子遊,後隱居週狄山修道成仙。 《神仙傳》所記雖然是神話,但神話背後可以是歷史的影子,墨子阻止魯陽文君攻鄭時已八十多歲高齡,也可能墨子把墨家事務交託給弟子隱居於當地,傳說墨子不想人打擾而改姓黑,這是黑隱寺的由來。

墨家鉅子孟勝亦在楚國為陽城君師。 可見楚國是墨家重鎮,自墨子止楚攻送後,儘管墨子為人低調,但這一令人百般感動的事蹟還是先在楚宋傳開,墨學開始在楚國流傳,雖然楚惠王及其使者稱墨學為賤人之言,但墨學與民間的追求相合,加上墨子的人格魅力,墨學在楚國也開始盛行。 以此所見,許行有可能就是許犯,若許行是許犯,孟子至滕與陳相辯論時許子已在晚年。

孟子稱“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”,可見孟子時主要學術只有儒墨楊三家,但孟子為何稱夷之為墨者而不稱許子為墨者? “墨者”一詞有何涵義? 《呂氏春秋上德篇》載墨者鉅子為陽城君殉難的慘劇,吳起受楚悼王信任在楚國變法,因打擊貴族利益,楚悼王死而貴族叛變,群臣攻吳起,陽城君亦有參與,後遭追究而出逃,孟勝當時為陽城君師為其守陽城, 陽城被收回,孟勝沒能守住陽城與一百八十多弟子自盡。 孟勝弟子徐弱反對曰:“死而有益陽城君,死之可矣;無益矣,而絕墨者於世不可”。

而孟勝曰:“不然.吾於陽城君,非師則友也,非友則臣也,不死,自今以來,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,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,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,死之,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.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.田襄子,賢者也,何患墨者之絕世也” 。 徐弱聽後先自盡為孟勝除路。 這裡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的,徐弱說孟勝與弟子都死,天下再沒有墨者,而孟勝卻說還有宋之田襄子,可見,徐弱並不視田襄子為墨者,而田襄子亦不在當時孟勝為首的墨家主流組織中,而孟勝派兩名弟子傳鉅子之位於田襄子,二人想回楚國自盡,田襄子阻止,但二人不聽堅決回楚國自盡,可見二人都不服田襄子,不視田襄子為鉅子。

當時墨家只視集團成員為墨者,而出走之墨者都不視為墨者,因此徐弱並不視田襄子為墨者。 田襄子應為孟勝同輩,為出走之墨者。 而當時墨家支流未成氣候,《韓非子顯學》所說相里氏相夫氏鄧陵氏三派未成(此三派都應為墨辯,由《莊子天下》所論述相里氏鄧陵氏之墨都為墨辯,墨離不止三,《呂覽》中所稱墨者鉅子孟勝、田襄子、腹子《韓非子》未提及,其後墨家主流入秦,以腹子為首,漸與法家合流,入秦時腹子已年老,可能田襄子反對入秦而鉅子之位不保,入秦墨家之鉅子為腹子,田襄子居宋,宋鈃為宋國人,很可能師從田襄子,田姓為齊國人,腹子帶墨家入秦,而田襄子晚年聽聞齊國開設稷下學宮,讓宋鈃去齊設教稷下。

宋鈃亦不自稱墨者,但其學術實為墨學,宋子學說此文暫不詳論)。 孟勝與墨子作風已大有不同。 墨子本為反貴族而創立墨家,墨學處處與貴族舊製針鋒相對,而墨子止楚攻宋後獻書楚惠王,楚惠王不用而墨子拒絕楚惠王的厚待,又拒絕越王的五百里封地。 墨子所報效的並非一國一君,而是天下人,但孟勝為陽城君師亦為陽城君守城,陽城君因叛變出逃孟勝竟與一百八十多弟子為陽城君自盡,而陽城君參與叛變孟勝亦無阻止,孟勝所報效的已不是天下人,而只是與陽城君的私人交情。 墨家成員多來自庶民階層,鉅子過於親近貴族必定遭受部分墨家成員反對,這極可能是墨徒出走的主因,墨家本為反貴族而起,而孟勝卻過於親近貴族又為其守城,這為墨家分裂的一大主因。 許行學於禽滑厘,也可能是禽子晚年所收弟子,禽子雖為墨子弟子,但止楚攻宋時墨子也才三十多歲,而禽子已經可以帶領三百弟子,可見禽子年歲與墨子相差不遠,可能只相差十歲之內,孟子至滕時許子仍在世,以此推斷,許子應為禽子所收弟子。

從許子學說可知許子亦為極反貴族之人,許子應該也是當時出走之墨者。 至孟子時,相里氏相夫氏鄧陵氏已成氣候,互稱謂“別墨”,皆以墨家正宗自居。 許行宋鈃依然堅持著墨子的苦行救世精神,但不想陷入墨家正宗之爭,不想托墨者之名以自重,所以不自稱為墨者,亦不想托墨者之名以自重,而且宋許二子亦非當時成規模的墨者集團成員,所以孟子也不稱宋許二子為墨者。 《呂氏春秋去宥篇》中所載東方墨者入秦見秦惠王遭秦墨者唐姑果排斥,可見戰國中期部分墨者紛紛想以墨者之名謀求名利,已失墨者之實。 而當時秦國墨者勢力最大,各方墨者皆想入秦。

墨家入秦並沒有使秦寢兵停戰,秦兼併擴張反而加劇,秦國重墨主要是利用墨家精通於守城兵技,今本《墨子》中的兵法,實出於秦國墨者,亦已非純墨子兵法,實為墨子守城兵技融入自商鞅變法後的秦法令(詳見蒙文通先生《論墨學源流與儒墨匯合》)。 而出土的《雲夢秦簡》中的法令進一步證明《墨子》中的兵法成書於秦墨。 田鳩亦為入秦墨者,田鳩齊人,孫治讓先生與錢穆先生認為田鳩即學於許犯的田系,即田鳩為許行弟子。 田鳩亦入秦之墨者,而入秦晚於腹子,《呂氏春秋去私篇》記腹子其子殺人,秦惠王念腹子得一獨子想赦免其罪,而腹子拒絕而大公無私去獨子處死。 當時腹子已老,又可見當時腹子受秦惠王重用。

《呂氏春秋首時篇》載田鳩在秦三年都見不到秦惠王,最後返楚由楚王以符信推薦才能見秦惠王,可見田鳩並非腹子一派的墨者。 田鳩可由楚王以符信推薦,可見田鳩在楚國活動過不短時間,並且得到楚王賞識,可知田鳩真可能曾師從許子,而田鳩入秦時早已離開許子學派,為入秦田鳩亦自稱墨者,因墨者在秦惠王時得到重用。 但從《呂氏春秋首時篇》可見田鳩已有縱橫術士的傾向,又看《韓非子問田》,田鳩提出“主有度,上有術”,即韓非所說的法和術,可見田鳩已有法家傾向。 入秦墨家,因秦國的極端專制的政治環境,都傾向於法家思想。 秦國根本沒有墨學能流傳的土壤,入秦的墨家想繼續生存,只有淡忘墨家的宗旨,在尚崇狹義功利主義的秦國,根本不允許兼愛非攻的流傳,秦國對墨學所所吸收的也只不過是有利於秦統治者統治的一部分,而當時留秦墨者,都成了秦國的工具,只不過是秦國要來打防禦戰的棋子。

不恃人而食,反對不勞而獲,其實在孔子時代已有。 當時已有荷蓧丈人譏孔子“四體不勤,五穀不分。”荷蓧丈人學識廣博,但已不恥於勞作而自食其力。 當時孔子視勞作生產為鄙人之事。 荷蓧丈人自食其力之精神為墨子思想淵源之一。 墨子曾師從儒學,不會無緣無故反對儒學,自食其力的隱士亦影響著墨子思想創立反貴族的墨學。

墨子的理想亦分階段性,墨子深知一時不能打破為政者恃人而食的局面,所以墨子開始只要求為政者能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又強聽獄治政,一時未對為政者提出勞動的要求,而墨子創作禪讓傳說,把最高理想寄託於禪讓傳說。 顧頡剛先生的《禪讓起於墨家考》中提到盛傳於戰國的禪讓傳說起於墨家,禪讓傳說正好與墨家思想相合,而禪讓傳說被後世儒者所吸收。 觀《尚書堯典》可知有很重的墨家味。 孟子婉轉地說舜的帝位並非堯所禪讓,認為堯不可能把帝位傳給外人,而荀子更為直接,乾脆就是禪讓都是虛言不可信。 儒墨都尊堯舜,但儒墨兩家的堯舜形象卻大為不同。 正如《韓非子顯學》所言:孔子、墨子俱道堯、舜,而取捨不同,皆自謂真堯、舜,堯、舜不復生,將誰使定儒、墨之誠乎”。

觀《孟子滕文公上》孟子言:“堯舜之治天下,豈無所用其心哉? 亦不用於耕耳”。即為堯舜只勞心不需勞力,這是孟子所謂的“勞力者治於人;治於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於人,天下之通義也”。而《墨子尚賢》雲舜耕於歷山,陶於河濱,漁於雷澤。《尸子》在《漢書藝文志》列入雜家,應不為屍佼所著,為後人托屍佼之名所著,當中亦收入不少墨家的思想,《尸子卷下》雲:“舜兼愛百姓,務利天下。 其田歷山也,荷彼耒耜,耕彼南畝,與四海俱有其利;其漁雷澤也,旱則為耕者鑿瀆,儉則為獵者表虎”,又云:“堯瘦,舜墨,禹脛不生毛。 ”又云:“有虞氏身有南畝,妻有桑田,所以勸耕也”。

《文子》亦云:“神農形悴,堯瘦癯,舜黧黑,禹胼胝。 ”《尸子卷下》又云:“堯瘦,舜墨,禹脛不生毛”,這都是墨家所依託的先王形像,墨家苦行而所崇拜之偶像亦為苦行形像,顯然墨家所言的舜本是庶民勞動者,因其賢能而受唐堯禪讓其帝位。墨子亦希望為政者能在勞動者中選出,所以墨子弟子在其門下學習都必定要從事勞動,而墨子自己亦親居勞作,《荀子解敝》亦稱墨子:“上功勞苦,與百姓均事業,齊功勞”。

《墨子非樂》亦稱:“賴力者生,不賴力者不生”,反對諸候貴族世襲的寄生生活。“禪讓傳說其實正是墨子的寄望的最高理想。 綜上所述,墨子的最高理想與許子並耕之說相合,許行並耕之說正如墨子最崇尚大禹“親自操槀耜,而九雜天下之川”之精神,錢穆先生亦稱許行並耕之說為墨學精神的最高表現。

許子又提出一種保障農民與手工業者的經濟政策:“從許子之道,則市賈不貳,國中無偽。雖使五尺之童適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長短同,則賈相若;麻縷絲絮輕重同,則賈相若;五穀多寡同,則賈相若;屨大小同,則賈相若。”有前人學者認為此出於道家齊物,我則認為這齣於墨家尚同之義。 道家齊物是對自然萬物而言,而許子提出此政策則對人類社會而言,劃一物價,使物品交換中不存在欺詐,實為墨家尚同之義所演化。 在戰國中期農民及手工業者此最基層的勞動者不但受貴族剝削,亦受商人欺詐,許子此政策實為把墨子尚同之義改造。 而孟子對許子此政策的批評,正如荀子批評墨子“有見於義,無見於畸”。

 (《荀子天論》)許地山先生在《道教史》中認為許子為道家別派,但老莊思想都不主張刻苦勤勞,《老子》言:“終身不勤”,《莊子》言:“無勞汝形,無搖汝精,乃可以長生”,“形勞而不休則弊,精而用不已則勞,勞則竭”,“棄事則形不勞,遺生則精不虧。夫形全精复,與天為一”,認為勤勞會阻礙其全性保真。 《莊子天下》亦評墨子:“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;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為也,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雖獨能任,奈天下何?”勤與不勤是道墨二家一大分岐。 許子親居勞作又積極入世宣揚神農之言,而老莊思想則提倡“不言之教”,許子對天下充滿熱誠,與老莊的出世態度完全不同,而許子的並耕之說是反對貴族世襲的不勞而獲,增加生產力使天下人富足,與《老子》倡導的“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”的小國寡民之理想相去甚遠。

《神農》一書已佚,班固《漢書·藝文志》自註說:“六國時,諸子疾時怠於農業,道耕農事, 託之神農。唐代顏師古引劉向《別錄》雲:“疑李悝及商君所說”。神農之言散見於諸子典籍,觀其要義與商群李悝之耕戰政策不類,而《商君書》只是偶爾提及神農之言。觀《孟子滕文公上》所言許行為“有為神農之言者”,而許子並耕之說正與神農之言相合,可見《神農》一書應為許子一派所著。《論衡·商蟲》引“《神農》《后稷》藏種之方,煮馬糞以汁漬種者,令禾不蟲。 ”可見《神農》主要為一部農業技術典籍,當中亦宣揚並耕之說,即神農之言。

《神農》已佚,清代藏書家馬國翰先生有輯本《神農書》,但其內容博雜不純。 《神農》雖佚,但神農之言都散見於諸子典籍中,這都是研究許行的許子學派學說的主要線索。 但自戰國中後期起,方術亦托神農,將神農神化。 《莊子》《文子》《淮南子》亦以道家的角度來解釋神農之言,《淮南子修務訓》稱:“世俗之人,多尊古而賤今。故為道者,必託之於神農、黃帝,而後能入說。”可見依托神農者遠不止許子學派,許子、方士(陰陽家)、道家所稱神農都有不同之意。

《呂氏春秋愛類》引神農之教曰:“士有當年而不耕者,則天下或愛其飢矣;女有當年而不織者,則天下或受其寒矣。'故身親耕、妻親織,所以見致民利也。” 此言應採於《神農》,此所言民利即天下之大利與墨子同,墨子亦屢道男耕女織特別重視生產。 因當量衣食是最基本的生存條件,缺一不可。 墨子道:“民有三患,飢者不得食,寒者不得衣,勞者不得息。”

墨子視此三項為百姓巨患。 《墨子七患》又曰:“凡五穀者,民之所仰也。食者,國之寶也。因食不可不務也,地不可不力也。”又曰:“為者疾,食者寡,則歲無兇,為者緩,食者從,則歲無豐。”墨子也比喻一個人有十個兒子,只有一人耕作而九人閒著,此人就不得不著急。 墨子此意正是抨擊貴族奢移的寄生生活,同時勸人強力從事,神農之教亦為此意,其目的是為了使“飢者得食,寒者得衣,勞者得息”。 許子亦說:“今也滕有倉廩府庫,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,惡得賢?”許子此意與墨子同。

《文子》《淮南子》亦載神農之教:神農之法曰:'丈夫丁壯不耕,天下有受其飢者,婦人當年不織,天下有受其寒者。 '故身親耕,妻親織,以為天下先。 其導民也,不貴難得之貨,不重無用之物。 是故耕者不強,無以養生;織者不力,無以衣形。 有馀不足,各歸其身。 衣食饒裕,奸邪不生;安樂無事,天下和平。 智者無所施其策,勇者無所錯其威。
《文子》《淮南子》對神農之教的解釋就有道家化的傾向,雖“其導民也,不貴難得之貨,不重無用之物”是墨子主張的實用主義,但“有馀不足,各歸其身”則是道家化的思想,道家本不輕易受人一草一木,亦不輕易給人一草一木,此即楊朱所謂“撥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”之意,已非許子本意。

《淮南子主術訓》載:“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,神不馳於胸中,智不出於四域,懷其仁誠之心。甘雨時降,五穀蕃植,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。月省時考,歲終獻功,以時嘗谷,祀於明堂。明堂之製,有蓋而無四方,風雨不能襲,寒暑不能傷,遷延而入之,養民以公。其民樸重端愨,不紛爭而財足,不勞形而功成。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,是故威厲而不殺,刑錯而不用,法省而不煩。故其化如神。其地南至交阯,北至幽都,東至暘谷,西至三危,莫不聽從。當此之時,法寬刑緩,囹圄空虛,而天下一俗,莫懷姦心。”雖明堂之製同於墨家,但此文已是有陰陽家傾向的道家語,亦非許子本意。

《呂氏春秋誠廉篇》載:昔者神農氏之有天下也,時祀盡敬而不折福也。 其於人也,忠信盡治而無求焉。 樂正與為正,樂治與為治,不以人之壞自成也,不以人之痺自高也。 ”此句文風簡樸,應是許子一派對神農論述之文。“時祀盡敬而不折福也”,神農祭祀恭敬而不為自己祈福,亦為墨家祀祭之態度。《墨子魯問》載墨子聽說魯祝以一頭小豬祭祀求鬼神降百福,墨子說這樣不可,給予別人很簿卻要求別人回報豐厚,一頭小豬就想鬼神降百福,那鬼神就恐怕他拿牛著祭祀了,古代聖王事奉鬼神也只不過祭祀而已,並非要求鬼神能賞賜。同篇又載墨子推薦弟子曹公子到宋國仕官,三年後回見墨子說:“當初我在先生這裡求學時,穿著布的短衣,吃的是野菜的飯,尚且早晨吃了一到了晚上就沒有了。

所以不能去祭把鬼神,現在因為先生的教誨,家境比從前寬裕了,因為家境好了,所以小心去祭祀鬼神,然而人多死亡,六畜不興旺,自己也病了,不知道先王的道術有何用? ”墨子說:“不對! 鬼神所希望於人的很多,他希望人的官爵高了就讓給賢人,錢財多了就分給窮人,鬼神豈是貪圖那些祭品呢? 現在你處於高爵厚祿,而不以讓賢人,這是一不祥,多財而不以分給窮人,這是二不祥;如今你事奉鬼神,只不過是祭祀而已,而你卻說:'病從何來呢? '這好比有一百個門才關一個門,說:'強盜是從哪裡進來呢? '像這樣,去向有靈的鬼求福,怎麼可以呢? ”後世道教勸善書亦承墨子此意。 “樂正與為正,樂治與為治”,此為墨子所倡導順民之意,則兼愛天下人之精神。

“不以人之壞自成也,不以人之痺自高也”,此為墨主所主張誠廉之態度,正如墨子止楚攻宋後返途中路過宋地時遇天雨,避雨時被士卒驅趕,而墨子卻沒對士卒說救宋之事,當時沒有人知道墨子救了宋國,墨子一直保持低調從不張揚,這與孔子的“肉割不正不食,席放不正不坐”和孟子所謂“有其道則可受於人”的作風完全不同,此亦為墨家最能打動世人之精神。

《淮南子修務訓》載:“神農嘗百草之滋味,一日而遇七十毒”,此正是墨家崇尚的捨身為天下之精神,正如《墨子經上》雲:任,士捐己而益所為也。 《經說上》雲:“任,為身之所惡,以成人之所急”。 神農嘗百草正是為身之所惡而成天下人之所急,神農實為一位“大禹式”的能捨己為天下的理想聖王。

《商君書畫策》載:“神農之世,民耕而食,婦織而衣,刑政不用而治,甲兵不起而王。”墨子說“僻淫邪行之民(品德不好的庶民)”因“入則無食,出則無衣”而成為強資,“寒者不得衣,飢者不得食”是盜賊產生的根源,當天下人富足,天下沒有盜賊,有刑罰也無人受刑。 而“甲兵不起而王”則有墨家寢兵之意,此即許子的理想世界。 而此句思想與法家相去甚遠,法家重耕戰,國家越富足越要對外擴張。

 《商君書算地》《商君書開塞》載:“神農教耕而王天下,師其知也。”《尸子卷下》亦云:“神農並耕而王,所以勸農也” 。 神農教天下人耕作又與民並耕,故為當時最賢能之人而成王,天下人都向神農學習,此正是墨子尚賢尚同之義,猶如《墨子尚同》雲: “選天下之賢可者,立為天子。”因在天下人中選最賢能之人為天子,此天子智慧亦必定高於他人,所以天下人都視天子為師,學習其賢能。
《尸子卷下》載:“神農氏夫負妻戴,以治天下。堯曰:“聯之比神農,猶旦與昏也。 ”此唐堯自言不比神農,亦許子一派依託之言,儒家孟子為許子論敵,孟子以堯為最理想之聖王,許子一派則託言唐堯自言不比神農,以神農之精神高於唐堯,此為許子一派反擊於孟子之言。

《尸子卷下》所載:“神農氏治天下,欲雨則雨。五日為行雨,旬為穀雨,旬五日為時雨。正四時之製,萬物咸利,故謂之神。”此為方士所依託之神農,已將神農神化,與許子一派所言神農不類,陰陽方士亦託之神農。 《漢書藝文志》兵陽陰家有《神農兵法》一篇,已佚,此亦出於方士而託名神農。

汜勝之書》引神農之教雲:“神農之教,雖有石城湯池,帶甲百萬,而無粟者,弗能守也。”此視食為一國之根本,亦最重要之資源,戰爭中一國糧食不足城池再堅固士卒再多亦不可能守住。 《墨子雜守》中亦引墨子言稱城池有五種不可守,其中“人眾食寡”亦不可守,《汜勝之書》所引神農之教此言亦與墨子守城技相合。

《墨子魯問》載魯國之南有一人叫吳慮,冬天製陶器夏天耕作而自比舜,墨子前去見往,對吳慮說:“翟曾經計算過了。翟亦想耕田給天下吃,最多也不過抵上一個農夫的耕作,分給天下人,每人還得不到一升粟,即使能夠得到一升粟,也不能使天下的飢者飽食,那是很明白的事了。翟亦曾想到織布給天下人穿,最多也不過抵上一個婦人的紡織,分給天下人,每人還得不到一尺布。”又說:“假定天下都不會耕田,而有一種人教人耕,和那種不教人而自己單獨耕田的人,誰的功多呢?”吳慮說:“教人耕者功多。”

但以墨子的作風,即使教人耕者有餘力亦要從事勞作,因墨子主張人與人之間應“有力相勞,有財相分,有道相教。”此亦正如荀子所說:“上功勞苦,與百姓均事業,齊功勞。”許子一派亦因此意而著《神農》傳導農術教民耕作。 同篇又載墨子說:“翟以為不如誦習先王之道,而研究其學說,細察其文辭,上以遊說王公大人,次以遊說平民徒步之士。王公大人用我的言論,國家必治;匹夫徒步之士用我的言論,行為必得修正。”墨子所謂:“習先王之道”實為托古改制,墨子的先王之道與孔子所習先王之道本就相去甚遠,墨子反對儒家的“述而不作”而主張創新改革,許子亦承墨子此法托古改制,依托神農之言上說下載,且至許子之時代,兼併戰爭加劇,戰火不斷,人口減少,勞動力更不足,而貴族腐化生活不減,致使許子比墨子更為直接更為激進,直言要滕君與民並耕而食。

《劉子慎獨篇》論神農並耕之說稱:“是以雕文刻鏤,傷於農事,錦繢綦組,害於女工。農事傷,則飢之本也;女工害,則寒之源也。飢寒並至,而欲禁人為盜,是揚火而欲無炎,撓水而望其靜,不可得也。”此都為墨家上功用而大節儉之意,《說苑》載墨子答禽子曰:“長無用好末淫,非聖人之所急也。故食必常飽,然後求美;衣必常暖,然後求麗;居必常安,然後求樂。為可長,行可久,先質而後文,此聖人之務。”《慎獨篇》又稱“飢寒並至,而欲禁人為盜,是揚火而欲無炎,撓水而望其靜,不可得也。”此亦墨子所謂“入則無食,出則無衣”為盜賊產主的根源。 《劉子慎獨篇》此言亦可知神農學說(許子之道)亦重實用,使飢者得食寒者得衣為最迫切解決的問題,只有使天下人富足又不會陷入腐化生活,盜賊才不會產生,天下才能太平。

此亦與墨子之道同,《荀子解蔽》飢墨子其道“敝於用而不知文。”《劉子言苑篇》評農家言:“無尊卑之別,失君臣之序也。 ”司馬談《論六家要旨》亦稱墨家:“使天下法若此,則尊卑無別也。”荀子《非十二子》亦飢墨子“不知壹天下、建國家之權稱,上功用、大儉約而僈差等,曾不足以容辨異、縣君臣;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。”許子與墨子之道在都被視為亂其上下上序尊卑之分。

《孟子滕文君上》所記許子作風正如《莊子天下篇》論墨子、禽滑厘“使後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為衣,以跂蹺為服,日夜不休, 以自苦為極。”許子之道,與當時貴族的宗法制度為敵,亂其上下之序,毀其尊卑之別,而被孟子所非。 但自神農之言出,后稷之名漸微,可見神農之言在當時影響彼大,使孟子一派亦大作篇幅去批判其言。 神農之言所維護的與墨學一樣為庶民階級,其理想使天下人平等富足亦與墨學同,而許子更激進要將墨家內部的生活方式推廣至全天下,無論許犯、許行是否為一人,神農之言源淵於墨學,為墨學之流變則無疑。

附:《漢書藝文志》農家次列《野老》十七篇,自註“六國時在齊楚間”,應劭曰“年老居田野,相民耕種,故號野老。”王應麟曰《真隱傳》言“六國時人。遊秦楚間,年老隱居,掌勸為務。著書言農家事,因以為號。”此有齊楚間與秦楚間之別。 許子自楚至滕,滕國亦為齊楚間方圓五十里之一小國,《野老》可能為許子一派後學所著,而其學派可能常活動於齊楚間。 《野老》已佚,亦不見於他書所稱引,其書內容無從所知,而清代藏書家馬國翰先生以《呂氏春秋》中《上農》《任地》《辯土》《審時》輯為《野老》佚文。 而陳仲子亦主不持人而食,身織屨,妻闢纑,其術近於許子之道,但其避世態度與許子不同,陳仲齊人,避世居於於陵,又拒絕楚國聘其為相,陳仲子亦活動於齊楚間,其年事稍晚於許子,陳仲子出於貴族但又不恃人而食之作風,亦可能與許子一派有關,今附於此。


http://www.xinmojia.com/view.php?tid=14&cid=16
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墨家版主:鄧開來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