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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子裏籍考辨

潘民中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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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馬遷作《史記》,在《孟子荀卿列傳》末尾附載二十四個字:“蓋墨翟宋之大夫,善守禦,為節用。或曰並孔子時,或曰在其後。”只言墨翟為宋大夫,不載其裏籍。東漢高誘注《呂氏春秋》中《當染》、《慎大》兩篇時,謂“墨子者名翟,魯人也”。東晉葛洪著《抱樸子》及《神仙傳》,謂“墨子名翟,宋人也,仕宋為大夫”。此後,1400年間,“魯人”、“宋人”兩說並存。

至清乾嘉間,考據學大盛,畢沅、武億相繼發展高誘“魯人說”。畢沅《墨子注敘》稱“高誘注《呂氏春秋》以為魯人,則是楚魯陽,漢南陽縣,在魯山之陽,本書多有魯陽文君問答,又亟稱楚四境,非魯、衛之魯,不可不察也。”武億《跋墨子》曰:“《漢書‧藝文志》:‘《墨子》七十一篇。’注雲‘墨翟為宋大夫’,而未著其他。惟《呂氏春秋‧慎大覽》高誘注‘墨子名翟,魯人也’。魯即魯陽,春秋時屬楚。古人于地名,兩字或單舉一字,是其例也。”畢沅、武億為乾嘉考據學名家,言之有據,此後百年間,“魯陽說”定於一尊。

清末孫詒讓著《墨子後語》在《墨子傳略》中仍存“魯人”、“宋人”兩說,謂“墨子名翟,姓墨氏。魯人,或曰宋人。”但在“案語”中指出:“此蓋因墨子為宋大夫,遂以為宋人。以本書考之,似當以魯人為是。”認為《墨子‧貴義篇》“墨子自魯即齊”;《魯問篇》“越王為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魯”;《呂氏春秋‧愛類篇》“公輸為雲梯欲以攻宋,墨子聞之,自魯往”;《淮南子‧修務訓》“自魯趨而往”並墨子為魯人之確證。

孫氏所列證對肯定“魯人說”否定“宋人說”是很有說服力的。不過孫氏所說“魯人”是指魯國人。他在“案語”中接著說:“畢沅、武億以魯為魯陽,則是楚邑。考古書無言墨子為楚人者。《渚宮舊事》載魯陽文君說楚惠王曰‘墨子,北方賢聖人’,則非楚人明矣。畢、武說殊謬。”孫氏“魯國說”一出,影響頗大,百年來,論墨子者,多從之。

這裏要提出的是,孫氏指責“畢、武說殊謬”,不免失之於武斷。要論定“墨翟,魯人也”之“魯”是魯國,還是魯陽,需對有關材料作具體分析。

第一,《渚宮舊事》載魯陽文君說楚惠王曰:“墨子,北方賢聖人。”《墨子‧公輸篇》載子墨子曰“吾從北方,聞子為梯,將以攻宋。”依孫氏之意,魯國在楚國的北方,“墨子,北方賢聖人”之“北方”,指的是魯國。其實,古代不稱某國北方境外之國謂北方,而直接稱謂“北國”。《詩經‧大雅‧韓奕》:“奄受北國,因以其伯。”《南齊書‧周盤龍傳》:“盤龍父子由是名播北國。”就是明證。“方”在古代指境,四方即四境,方內即四境之內,方外即四境之外。“北方”就是北部境域。魯陽文君是楚國大臣,他對楚惠王說的“墨子,北方賢聖人”,意即“墨翟是咱楚國北部境域的聖賢人才”。

墨子在楚國郢都對公輸般說的“吾從北方,聞子為梯,將以攻宋”,意思就是“我在楚國北部境域,聽說你造雲梯,將用來進攻宋國”。“方”的這種含義,即使到了今天,也仍存在著。例如,人們常說的“北方人”、“南方人”,明確是就我國境域之內而言的。若是一個俄國人,雖然俄國在我國之北,我們也不說他是北方人,而只會說他是俄國人。魯陽邑是位於楚國北部境域的城邑,“墨翟,魯人也”之“魯”當為魯陽。只有這樣才符合“墨子,北方賢聖”的真意。

第二,《呂氏春秋‧愛類》雲:“公輸般為雲梯欲以攻宋,墨子聞之,自魯往,見荊王曰:臣北方之鄙人也。”“北方”已見前辨,“鄙人”意謂邊疆之人,或郊野之人。《荀子‧非相》“楚之孫叔敖,期思之鄙人也。”《史記‧商君傳》“夫五羖大夫,荊之鄙人也。”注曰:“鄙人,郊野之人也。”“北方之鄙人”句式與“期思之鄙人”、“荊之鄙人”完全相同。只是後者的“期思”、“荊”是具體的城邑名或國名,而“北方”是境域方位,但此境域的歸屬是不言自明的。墨子向荊王自我介紹“臣北方之鄙人也”,雙方會意的前提是同為楚國人,只需說“北方”,就能理解是楚國北部境域。很清楚,墨子自言“臣北方之鄙人也”,用今天的話就是“我是咱國北部邊疆魯陽邑人”。假若墨子是魯國人,那麼他應說:“臣魯國之鄙人”,即便把“魯國”省言為“魯”,也只能是“臣魯之鄙人”,絕對不會說“臣北方之鄙人”。

第三,今本《墨子‧公輸篇》曰:“公輸般為造雲梯之械,將以攻宋。子墨子聞之,起于齊,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,見公輸般。”關於墨子此行的出發地,《文選‧廣絕交論》注引《墨子‧公輸篇》雲:“墨子聞之,自魯往,裂裳裹足,十日至於郢。”《世說新語‧文學篇》注引也作“自魯往,裂裳裹足,日夜不休,十日十夜而至於郢”。且《呂氏春秋》也有:“墨子聞之,自魯往,裂裳裹足,日夜不休,十日十夜至郢”。《淮南子‧修務訓》也稱“自齊趨而往”。這些材料可證《墨子》原文為“自魯往”,後人在轉抄過程中,誤寫為“起于齊”。

墨子此行的出發地可以肯定為“魯”,原文又清清楚楚地記載“十日十夜至於郢”。如果此“魯”是魯國,那麼從魯國之都曲阜至楚惠王的國都郢(今湖北宜城)有三四千里,顯然不是墨子步行十日可以達到的。而魯陽(今河南魯山)距郢不足千里,恰是墨子徒步十日的路程。無可辯駁的事實說明墨子是魯陽人,而非魯國人。持“魯國說”者在這個問題上挖空心思作文章,或說“十日十夜是約數”,並舉葛洪《神仙傳》把“十日時下夜”寫作“七日七夜”為證;或說“從把魯誤為齊,可知是齊魯之魯”(見孫以楷《墨子年裏考辨》。)這是不值得一駁的。首先,“十日十夜”是明明白白的確定數量,怎麼會約數呢?打開《辭源》等工具書,不見“十”有約數的釋意。至於葛洪《神仙傳》將之寫作“七日七夜”,實際上七是十的誤寫。十、七相誤的例子向來就有。其次,將魯誤書為齊,並不能說明原著之魯一定是齊魯之魯,最多只能說明,誤抄者孤陋寡聞。

除了上述主證,我們還可以從以下六個方面找到墨子裏籍不在魯國而在魯陽的旁證。

其一,司馬遷作《史記》于《太史公自序》中錄乃父司馬談《論六家之要旨》,六家之中有墨家,且排在陰陽家、儒家之後居第三位。對墨家學說的優劣長短論辯甚詳,其字數多於陰陽、儒、法、名四家,僅次於道家。這說明司馬氏父子對墨家是很重視的。若墨子的裏籍在魯國,當司馬遷“二十南遊……北涉汶泗,講業齊、魯之都,觀孔子遺風,鄉射鄒、嶧”的過程中,不會對墨學創始人的裏籍毫不留意;而在《史記》中缺載。如果說秦以後墨學微絕,司馬遷時已不知其詳,那也不符合實事。司馬遷生活于漢武帝時期,上距墨子的生活年代僅三百年。

三百年的社會變遷,還不至於使墨子裏籍的遺跡和流傳在民間的口碑材料蕩然無存。況且整個戰國時期儒墨並稱顯學,即使經過秦始皇的焚禁私學,也不會把墨子故居遺跡和民間口傳材料一掃而光。事實上,秦末儒學與墨學同在焚禁之列,而漢初崇尚黃老,儒學的命運也不比墨學好。魯國能留有孔子的故里,怎麼就沒有墨子的故里。這從另一角度說明墨子不是魯國人。

其二,《墨子‧魯問篇》載:“魯祝以豚祭,而求百福於鬼神。子墨子聞之曰:‘是不可,今施人薄而望人厚,則人唯恐其有賜於己也。今以一豚祭,而求百福於鬼神,唯恐其以牛羊祀也。古者聖王事鬼神,祭而已矣。今以豚祭而求百福,則其福不如其貧也。魯君之嬖人死,魯君為之誄,魯人因說而用之。子墨子聞之曰:誄者,道死人之志也。今因說而用之,是猶以貍從服也。”我們從這兩段文字所記述的事情可以看出,墨子完全是以外來學者的身份評判魯國“祭祀求福”和“為死者作誄”兩項習俗的。明顯是墨子客游魯國時的言論。若墨子本身就是魯國人,他對這些屬於當地風俗習慣一類事情,是不會如此敏感,發表異議的。

其三,墨翟作為一位學者像孔子一樣曾經遊學列國。但從現存《墨子》諸篇看,在其接觸和涉及的各國國君中能夠明確記載名號的,除“魯陽文君”和“楚惠王”外,別無他人。其中與魯陽文君的對話最多。《耕柱篇》有兩則,《魯問篇》有四則。一般認為《墨子》中《耕柱》、《貴義》、《公孟》、《魯問》、《公輸》這五篇是墨子弟子輯錄墨子一生言行而成的。這裏面的材料對研究墨子生平和思想,價值最高。為什麼其弟子對楚惠王、魯陽文君等墨子接觸過的楚國君臣記憶這麼豐富,這麼準確?而對齊、魯、衛、宋、越等國君臣只能籠統言之?解釋只有一個,楚國是墨子的裏籍所在,弟子們隨墨子在楚國居住的時間最久,留下的印象最深刻。

其四,墨翟對楚國的國土資源了若指掌。墨子不僅對魯陽文君對話稱:“今使魯(指魯陽)四境之內大都攻其小都,大家伐其小家,殺其人民,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,則何若?……夫天之兼有天下也,亦猶君之有四境之內也。”而且與楚王對話稱“荊之地,方五千里”,“荊有雲夢,犀兕麋鹿滿之,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”,“荊有長松文梓、楩楠豫章”。另外,墨子與巫馬子對話稱:“和氏之壁,隋侯之珠,三棘六異,此諸侯之所謂良寶也。”這些良寶皆楚國所產,墨子談論起來如數家珍。而對其他國家,甚至任過大夫的宋國,也無如此詳盡的瞭解。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作為墨子是楚國魯陽人的佐證。

其五,《墨子‧耕柱篇》載:“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:‘善為政者若之何?’仲尼對曰:‘善為政者,遠者近之,而舊者新之。’子墨子聞之曰:‘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,仲尼變未得其所以對也’”。《魯問篇》:“孟山譽王子閭曰:昔白公之禍,執王子閭,斧鉞鉤要,直兵當心,謂之曰:‘為王則生,不為王則死。’王子閭曰:‘子何其侮我也!殺我親而喜我以楚國,我得天下而不義,不為也,又況于楚國乎?’遂而不為。

王子閭豈不仁哉!”子墨子曰:“難則難矣,然而未仁也。若以王為無道,則何故不受而治也?若以白為不義,何故不受王,誅白公然後反王?故曰難則難矣,然而未仁也。”葉公問政,白公之禍是春秋末期楚國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,這兩段文字直言“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”,“昔白公之禍”,這語氣明白不過的告訴我們:墨子是楚國人。他在同弟子談論本國當代史上發生的事情,所以用不著寫明葉公、白公的國別。若墨子是魯國人,按古代的語言習慣就應該是:“楚葉公子高”,“昔楚白公之禍”了。

其六,墨學出於夏禮,這是人們所公認的。《墨子》有《節用篇》。《孟子》稱“墨子摩頂放踵,利天下而為之。”節用,禹之教也。孔子稱“禹菲飲食,惡衣服,卑宮室。”《莊子》稱:“禹親自操橐耜而雜天下之川,腓無胈,脛無毛,沐甚風,櫛甚雨。”《列子》稱:禹身體偏枯,手足胼胝。呂不韋稱:“禹憂其黔首,顏色黎黑,竅藏不通,步不相過。”《墨子》有《節葬篇》。《韓非‧顯學》稱“墨者之葬也,冬日冬服,夏日夏服,桐棺三寸,服喪三月。”節葬亦禹法也。

《屍子》稱禹之喪法“死於陵者葬於陵,死於澤者葬於澤,桐棺三寸,制喪三日。”《淮南子‧要略》稱“禹之時,天下大水,死陵者葬陵,死澤者葬澤,故節財,薄葬,閑服生焉。”在文字及記述工具不發達的古代,所謂夏禮,主要是通過融匯為風俗習慣而傳承的。墨學尊崇和繼承夏禮,它只能產生于具有夏文化傳統的地區。夏文化的發源地在嵩山周圍。“河南省的西部,即黃河中游南岸的伊、洛、汝、穎流域是夏人的最重要的活動中心之一。”“周武王所說的‘有夏之居’就在今天河南西部以嵩山為中心的伊、洛、汝、穎流域。”(黎虎《夏商周史話》)禹都陽城(今河南登封告成鎮),夏啟大會諸侯于鈞台(今河南禹州)。夏代,以潁川為中心,周圍包括南陽在內都是夏人居住的地方。經商,曆周,至春秋戰國,這裏仍保有著濃重的夏文化傳統。

司馬遷在《史記‧貨殖列傳》中記載:“穎川、南陽,夏人之居也。夏人政尚忠樸,猶有先天之遺風。穎川敦厚,秦末世,遷不軌之民於南陽。南陽西通武關、鄖關,東南受漢、江、淮,宛亦一都會也。俗雜好事,業多賈,其任俠,交通穎川,故至今謂之‘夏人’”。魯陽北接嵩山、洛汭,東臨夏啟鈞台,在夏族早期活動的區域內,秦漢屬南陽,與穎川郡毗連,處於保持著夏禹遺風的“夏人之居”範圍之中。司馬遷生活的漢武帝時代,魯陽尚保有夏文化遺風,被稱為“夏人”,那麼在墨子生活的春秋戰國時代,就可想而知了,所以從文化土壤上看,墨學只會產生在這裏,墨子只能是魯陽人。而魯國是周公長子伯禽的封國,周禮占絕對統治地位。周文化的土壤孕育產生的是崇尚周禮的儒學。因而,孔子說:“吾學周禮,今用之,吾從周。”又曰:“周監於二代,鬱鬱乎文哉!吾從周。”周之禮尚文,又貴賤有禮法,其事具《周官》、《儀禮》、《春秋傳》。與墨學節用、兼愛、節葬之旨異。若硬把墨子說成是魯國人,那就難免有移花接木之嫌了。

要之,墨翟不是魯國人,而是楚國魯陽邑人,即今河南魯山縣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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